走远路的人
她还在走着,一直在走。但并不是象那部英国电影里讨厌的导演兼主演,镜头永远对着自己,在枯燥乏味的地铁和时光隧道里长时间地迈着腿,非常自恋。 那是一场演出,人们看得昏昏欲睡。
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持续着某种走动。 是长时间的走,一直走着,太累了。 可是停不下来。 没人拿枪逼着她。 是她陷落于这场梦魇,有些无奈,又有些着迷,象酒劲刚刚上来的情景, 她被蛊惑。
这个场景是不断照耀在头顶上的日光,和面前拖长的影子。 总是在走着的,沿途看见陌生而又熟悉的人,她不在他们的生活里面,从没和他们一起生活过。 但是又一直被这些生活陪伴着, 因为如此, 没有紧张和不安, 随时都可以离开。 离开了又再回来,人们认识她, 他们为她留有一席之地。
或许更衷情于随时可以离开或继续的生活?从没被打断,可又从没被固定。 那房子就一直在那个位置,终日被日光照射着,窗玻璃反射着白天的太阳光,晚上就漆黑一团,但是可以辨别出路上走动的影子。那房间为她一直留着。 不,没有谁。 没有具体的哪一个人。 她不想介入繁琐,甚至也不需要征询。 只是简单,再简单不过的走动,她知道可以活着,看见自己的那个秘密,不需要别人来探视。
但或许就是由于真实地离开吧?她觉得了失去的美好。 失去固然一无所得, 连另外的秘密也不知道。 只能靠猜。 但嘎然而止却留有记忆的余地,能在记忆里面回想,也颇为美妙。
她只是无法忍受要靠猜和设想的生活。离开就意味着停止,或者失去了。 连同身体的不在此处, 时间也消亡了,人们逐一散去,而你不在,他们照样生活,继续,和你无关。你只是无法忍受你的不重要,不能停止想要的欲念。 你不断地持续要想念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,你想抓住的不过只是当时的好情绪而已。 你爱上了那种情绪。 你爱的仅仅是不再出现的流逝的记忆。
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。 当然没有人死掉,没有谁自杀,或是反常地发疯或失踪。 太正常了,或许这平静如水的生活里面就潜藏着某种可怕的危险。 没有人要去打开它。 她也没有。 尽管她时时有一种预感或者冲动,觉得自己就要站在这个危险的井口的边沿,就要伸手去拉开那盖子……
她一直非常小心,不如说正逐渐变得小心。 每一次有即将伸手的冲动,其实仅仅是注视着眼前这个不存在的井盖,她带着好玩的心态好奇地注视着,然后什么也不做。
2008.3.
苏菲逃离
从没有专门去寻找过干草小径,或者苜蓿巷❶。因为我把每一条曾经路过的街口或者小径,都当成了苏菲成长的街区。甚至她平日里藏身的那处秘密的,灌木围成的小洞。
尤其是初春天散步时遇见过的小径深处,那些有阴影的地方。那时积雪还未化尽,堆着的木柴有潮湿的深棕色缝隙。阳光这时候已经暖了,将积雪和树枝染出金色的边缘,并且微微震颤着。我疑心那只狗会叫起来,再就是苏菲的影子出现在小径的尽头。她穿着小说中没有描述过,但和这里的青少年一模一样的厚衣服,最好有一只带绒球的羊毛线帽,一条可爱的湖蓝色围巾,还有胖嘟嘟的手套。
夏天开始,小径与街口密布的松树,丁香和树茉莉遮住了篱笆与石墙,阴影似乎变得平坦起来,但也许更加浓密。这主要是天光的缘故。从高地往下走,远处的峡湾,成片的建筑物屋顶和最高的教堂尖顶都在蓝色的响亮的天色底下。高地的小径变得光亮而干燥,偶尔路过的行人,慢慢地走着,在前面什么地方就又消失不见了。
这些情形似乎每次都在重演。中等个头的苏菲,骑着单车出现在街角。灰眼睛,表情有些严肃。瘦高挑个儿的苏 菲,棕色长发,浅棕色眼睛,鼻子上有几粒雀斑。也有浅亚麻色头发,玫瑰色皮肤的苏菲,似乎爱笑。每次出现的狗也都不一样,黑色拉布拉多,四肢灵活,腿很长,与那本书中的气质似乎不大相符。棕红色爱跑动的,四肢粗壮的极地犬,它似乎比每个苏菲都年长,但苏菲必须时不时照顾它一下。或者是个头很小的爱咆哮的小型狗,比较冲动,但热烈而动作灵活。
每一个人都是所有人❷。每一个苏菲都是那个苏菲。同样,每一只狗,都会是同一个。
苏菲第一次发现她自己和周围的世界不过是别人(艾伯特上校)意识的一部分。她和父母亲,会送信给她的狗,还有整个苜蓿巷,那个湖,都只是一些虚构的角色和地名。 这意味着她的世界不过是一个预先设定好的幻影。但为什么一切都如此栩栩如生呢?为什么她是一个如此有自主权和想象力的女生呢?这个发现究竟应当更动人心魄,还是应当更加令人惆怅呢?比阅读《苏菲的世界》更早之前的十五年,已读到《圆形废墟》❸。做梦的魔术师一生唯一的事业就是在梦境里塑造一个人,“他要寻找一个值得分享宇宙的灵魂”。 最初从梦见一颗心脏开始,接着建造肺动脉。一年之后,骨架基本成型。他控制那堆炽热的火焰。他担心那个由梦所创造的人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幻影,于是采取了一些措施。但在一个万鸟绝迹的清晨,他进入到一片火焰,既不灼,也不热……他最终明白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幻影,“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”……
既然是编程式的设置,苏菲应当可以避免窥探真相之后的怅然若失,而乖乖呆在她的世界。小说的造物主已经设置好了这个幻影苏菲。每一次见面,他们都是那同一个。但因为他对苏菲有一种近乎父亲一般的爱,他曾赋予她机敏,好奇心和勇气。顺着这个逻辑,这最终导致了苏菲这个幻影智力上的突围,她不可能不停止思索,更不会甘愿呆在她的世界,书中的苜蓿巷。她会出逃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幻影,她会同样带着爱,可怕的"我究竟是谁"的疑问,最终逃离干草小径。
很早之前我已经无意识接受了如何面对怅然若失这种情绪的教育,也逐渐明白最真实的困境都是由一连串的意外和怅然若失所组成。倒还不尽然是跳跃式的突变或戏剧化的冲突,虽然也不乏。但总体来说,令人一点点窥视到事物缓慢熄弱的态势,学习接受和容忍希望俱灭的现状,这往往更接近于多数事物的真实本质。
摄于柏格 2016
2017.
摄于柏格 2016
❶《苏菲的世界》 挪威语:Sofies verden,英语:Sophie's World 1991
喬斯坦·果德Jostein Gårder(1952-)著。作家出版社 萧宝森 译. 2007.
❷❸豪尔赫 · 路易斯 · 博尔赫斯(1899年8月24日-1986年6月14日)短篇小说,出自《博尔赫斯文集· 小说卷》
Jorge Luis Borges Collection Of Works 王永年,陈众议 译, 1996年
寻找手机的玛丽安
初春的奥斯陆,我遇见玛利安。
她在黄昏的广场边低头找着什么。那时,广场已经空了,白天摆满鲜花的店铺都已经关门。远处,教堂已经在暮色中显出夜晚的轮廓。她穿着黑色风衣,毛线围巾整齐地在胸前系个结,塞进风衣领口。背着双肩旅行袋和脚下的一双球鞋,象地铁站常常遇见的女学生。
空无一人的老石头路铺着电车轨道,整条街,只有这个穿着风衣的年轻女人。
她寻找东西的姿态,叫我想起什么。我问:需要我帮忙吗?
她抬头,笑容里有种困惑和羞涩。“我在找我的手机,丢在这儿了”。
我提着我的袋子,弯腰看着街面。石头路面上干净得一片树叶也看不到。
但我觉得会有一只手机或类似的什么东西出现。不知为什么。
我们摸索着地面,渐渐走近的时候,我对她说:
我六年以前也丢失过一只手机。我也找了好久。
真的吗?也在这儿吗?
不,在中国。
找到了吗?
没有。掉在一个地洞里。很深,有三米。
我天天去看,用很多办法。再也没拿出来。永远留在地底了。那是一件礼物。
太可惜了!她几乎想拥抱我。
我知道不可能找到任何手机的,即使是一只手机的残骸,哪怕一小片碎片。但我还是决心陪着她。整条街上就我们两个人。
她手里攥着片看不出质地的东西,一截竹片。她伸出的手指沾满泥巴。
她指着街边的酒巴和灯柱,说手机曾经摔在这根灯柱上。那天他们喝了些酒,出来的时候,他摔了手机。
谁,是谁摔了手机?
但我没有问。我看着她靠近墨绿色的灯柱,无限惋惜地抚摸着某个位置,似乎上面还沾着手机的气息。
然后就落在了汽车道上。她说。
她茫然地看向街道,不停地描述着当时手机散落的样子。
"坏了,好象钻到石缝里去了。"
天几乎黑了。有出租车转一个弯,从我们跟前驶过。有时她几乎不看车,我轻轻把她拽到路边。
玛利安长得很美,干净,亚麻色的头发衬着五官清晰的脸庞,浅灰蓝色的眼睛在暮色中更加晶莹明亮。
我找到一些塑料碎片,仔细看,来自一只打火机。
一根锈得厉害的铁钉。一截老式玻璃瓶塞。还有一只婴儿吸嘴。
这些东西雪化之前就埋在石头缝里了。淤泥很深,散发出腥味。
它们被摊在街边的石阶上。玛利安把它们一件一件拿在手上,有些兴奋。她甚至推测了旧玻璃瓶塞可能来自街边的药房,是以前装药的老式瓶子。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笑。
我说我很想妈妈。她走近我,紧紧地拥抱我:“别哭!你可以去看看她!”
“我明天也要去看我妈妈。她老打电话给我,叫我别喝很冷的水。”美丽的玛丽安笑意盈盈。
明天,后天,玛利安还会来街上。告别之前,她伸出左手,让我看她的新戒指。
她说她要结婚了。那个人,就是弄丢手机的人,就是把她的手机摔到灯柱子上的那个人。
2011.
斗瓷
许多年了,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游戏,一直都没能释怀。
不能够释怀,就是忘不掉,想想却早已经失去了玩伴。 直到现在,竟无法确知这个游戏的来历和出处。
小朋友们那时候跟着父母,住在盘龙江边一处几十户平房围成的大院子里。
那个地方叫小菜园。 今天还在,只是已被立交桥和水泥楼覆盖了。
每天大人们去上班,一群孩子就从各自家里出来,四处疯玩。
七十年代的玩法,今天的孩子们已经看不到了。
哥哥那么大的男孩子,穿着旧旧的军装,骑个自行车就出门了,直到天黑才回家。
----后来读过王朔的《动物凶猛》,有零星却清晰的印象----这个记忆,哥哥是最有发言权的了。
我们更小的孩子,就在院子里跳跳海牌,抓鱼子或跳皮筋。姐姐老三好动,喜欢和男生追逐打闹,翻墙上树,玩得最起劲。
那时我只得四岁,大部分记忆都是空白,倒是只记得这些小片段。
有时跑到河边,看哥哥他们从桥上比赛扎猛子,下午的阳光金灿灿的,照着跳动的人影子和四溅的水花。又冲远处捞鱼的人大呼小叫一番。
有时被男孩子们带着,冲向河边的菜地,沿着长满黑蚂蚁(车前子)和青草的田埂狂奔一气。
那时候,动物园就在田野尽头,树木掩映的山坡上。
夜间常听见动物的吼叫,孤零零的。 大人说那是孔雀,或猴子。但通常也听得见狮子和虎的咆哮。
不知哪天起,半大孩子们开始神秘地凑在一起,玩一种新游戏。
老三也变得神叨叨的。 每次出门捂着只衣服口袋,走路就有什么东西细碎地响。
大家找片空地,先轮流“包剪锤”,赢的人先从口袋里左摸右摸,摸出一片小小的瓷片,摊在地上。
那是摔碎的瓷碗或花瓶杯子之类的碎片,带着细细的花朵和纹样,边缘打磨光。
比赛谁出得起同样花色的瓷片。 出得起就赢了,将对方手里的抓过来。 出不起的输一片给对方,也算公平。
最难的一种是盲摸,不许看,还得小心有时瓷片划破手指。
赢家往往是姐姐那么大的孩子。
从河边,大路或大院四周边边角角搜罗来的碎瓷片,用水冲洗干净,磨去锋利的边缘或尖角,小心地放在纸盒或衣服兜里。 大家常常将各自手里攒下的宝贝一片片摊在地上,比谁的花色品种多。
七十年代的吃饭家伙大多是搪瓷制品,我记得自己有只白底绿点的搪瓷小碗,杯子上印着主席像和语录。
有一阵子老在太阳底下低头走路,四处看,希望发现带着花的碎瓷片。
甚至希望家里仅有的几只瓷碗瓷盘什么的,什么时候被打碎掉。
家门外沿河的土路没有汽车,边走边在路边发现一两片瓷片。有时一半埋在土里,远远地,在阳光下闪着隐约的青辉。
一直记得拾到过的一片蓝色花瓷片。两朵花精巧别致地挨着,很象长大后见过的龙胆紫。
尽管缺了角,有泥印,却好看得不得了!
小心地洗干净,细细看着,象宝贝似的藏在衣服口袋里,不时摸摸。
那最初被什么打动的记忆,直到现在都没有忘掉过。
遇见伙伴会给她们看。有时小伙伴出同样的花色时,会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。
瓷片里,好象藏着某种共同的秘密。
游戏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呢?就象我从不知道它是何时开始的一样。
常去河里潜水扎猛子的哥哥后来回学校,姐姐老三也上小学了。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。
斗瓷片的游戏被新的游戏取代。后来我们搬家,所有的伙伴好象都没有来得及告别。
时常将手伸进衣服口袋里,暗中摸一摸的那片小小龙胆花瓷片,后来也不知去向。
那时边缘已经磨得光洁,再也不会划破手指。
夏天回国时,问老三记不记得小时候玩斗瓷片的事,老三竟已不记得!
倒是对她时常调皮被爸妈追赶回家的事念念不忘。
这使我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。
2010.
当然
当然,遇到阿F,也就是遇见RECI的开始。他在音乐中出场。 由于客人众多,光线昏暗,我看不清他和那些同伴的脸。 那是他们自己的乐声,几件古老民族的乐器,歌词和唱腔很陌生,在突然空寂的房间中响起,然后一直悠扬苍凉地低吟。 四周是许多阴影中的面孔,由于有不少白种人,恍惚间以为身在异域。但分明那又是一种东方式的阴柔,伴随着古老民族的神秘忧伤。 我不记得是否点燃藏香,但记忆中好象总有隐约的烟雾缭绕,
离开的时候非常匆忙,我向他们道别。 他或许是被惊扰了,只是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,没有惯有的礼节式的颔首。
这是一个缺口, 总是带着些突兀,匆忙。 由于短暂,所以容易忽略。 可是因为紧凑,又显得强烈。 总之没有忘记。
但后来再问C的时候,估计他早已忘掉了这一幕。果然他真是忘了。作为总是被围观的歌者,他见过人群,他最需要和最不需要的就是人群!数不清的来来往往的面孔:赞美者,追随者,误读者,好奇者,仰慕者,施恩者,无所事事者; 艺术家,有钱人,信徒,四处游荡的人;男人,女人;商人,老人;中年妇女;智者……。
他活着,他的头发是森林里面蔓生的植物,浓郁,茂盛,但有血液的温热。可以想象它们在暗夜里嗞嗞生长的时候不断往前攀延的姿态。 但是到了眼睛的部分,它们突然间安静了下来,就冷却了,成为清澈透明的深潭。 那是用来读经和识谱的,只为佛祖和神明点亮。 或许在世俗的情人面前,它们会变得深邃羞涩,或有力性感。
有些感想一旦变成字,就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了。由分秒和日日夜夜建筑起来的文字的城市,抵不过一句真实面对面说出来的句子。说的是什么?我不知道。但是神好象给了我一些或足够长久的时间,等待填满它,修正它,然后完成它。就是说,这句话仍在未来,正在途中。它随时都会是不一样的面貌,也许是充满暖意的,但平凡;也许是绝决的,象冰川一样凛冽;要不然,就是炽热的。甚至也有可能,最后终于什么都没说,因为不需要了。因为淡忘,或是因为疲倦。会厌烦吗?这就很难堪了!但也是备选之一。神都预备好了,只等有一天我们中的谁去打开那只匣子……
或许我应该有足够的准备,主要还是心理上的。我不知道一下子置身于这个冰雪世界——而它的寒冷季节一般说来要持续五到六个月。 就是说,一年里面,我将会有一半的日子晒不到太阳!—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收拾行李,因为想晒太阳想得发疯,就打算逃跑哪怕是暂时性的离家出走?这是比较大的玩笑。
这样,我就能深刻地回忆起在云南边境和西北部遇见的阳光了!不,不是遇见,是命中注定的。 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,就注定了是在这个地方。 而如果一直就在那里,我会厌倦的,会讨厌每天晒个不停的太阳,全身象被小小的针尖刺得发痒,那样,真是毫无新意可言。 以我的性子,就会彻底跑掉。
在逐渐增长的阅历里,我渐渐要远离的还有来自书本的常识。 包括那些曾经自以为是的话语方式。在二十多岁的时候,比较长的时光里,曾经迷恋一些高深、生辟的哲学和论著。它们多少替代了我自己的思考——而多年的学习和教育,不正是让许多别人的思考来代替我们自己的头脑吗?我们就这么长大了,成为所谓的读过书的人。于是当我们面对比书本里的世界更为宽广的外部,包括自然,人,天色,飞逝而过的时间,情绪……时,我们的感觉和描述统统来自惯性的书面语言,包括要命的审美。太雷同了,太一致了!连心情都是一律的! 哪里出了毛病?
2008.2.
猫 短篇小说
“跟你说,有件事。”她停下来,咬着汤匙。有些犹豫。
“什么事?说吧。”他也停了停正嚼着的东西,看她。
“……就是我们吵架那天。”她想了想,突然笑了。
“哦。”
“后来你说没事了。我就在屋顶上一直呆着。”
“嗯。”
“一直呆着。那天太阳特别好,从没那么好过。”她咬了下嘴唇。
“真的。 天蓝得……”
天蓝得象是只要被什么稍微硬的东西一碰就会碎裂开,蓝得没有什么道理。 但在这高原之上,它就这么一直蓝着,每天如此,这就是道理。 这天她有些焦灼,因为他们暂时失了联系,都空等了几天。 她穿着棉袍、牛仔裤,桃红色的长线袜子,没穿鞋,在屋顶天台上踱了好几圈步——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房间爬上天台的。 初冬的冷空气比别处厉害多了,这天倒是没起风。 四周非常安静。
争吵了几句,他在电话里话可不多,尤其是白天。 可他的有时停顿,不出声; 有时用准确简洁的汉语表达他的情绪,她都捕捉得到,一丝一毫不遗漏。 她感觉到他恼了,还疲倦。 现在他们和好了,他忽然有些沉默,但语气温柔松弛了下来——这时候他是一个孩子。 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。 觉得之前的不打电话真有些多余,他被伤害了。 现在,她也有些伤了,突然间觉得空白。
对面的山岗上,树林子都变成浅的紫灰色了。 最初它们是浓浓的各种层次的黄,每天在太阳下闪闪发光。 现在,早晨的霜都已蒸发,但是空气里仍有细微的潮湿,使得山谷更加幽暗,诡秘。 天蓝极了,好象比平时份量重,要压下来似的。 十分安静,连狗叫声都听不到。 牦牛还在远处山腰上散落,好象就从没离开过那片山谷。 旧木门改造的方桌经过风吹日晒,反而旧得很自然,丝毫没有那些酒吧或客栈刻意仿造的老木头家具,有种说不出的急躁和呛人的烟火气息。 猫出来了,最小的那只,非常纯正的银灰色,没有一点花纹杂质。 与尖耳朵的成年黑猫在一起,她过于娇小,即无知无畏,又不堪一击。 黑猫已经是老江湖了,也喜欢粘人。 藏区的动物,彼此关系十分疏离,冬天气候如此严酷,更加需要贴近人类。可她总是不够热切,在她印象当中,猫和狗不同,本身就是颇冷淡的动物,更倨傲一些。 她曾经想假如需要养个什么宠物的话,就首选猫。 象她自己这样其实也是不大能够持久对什么保持热情的低温动物,养猫很适合。至少她们都有某种相似性。 而且据说猫不会得抑郁症。
黑猫现在不在屋顶上,通常它会盘踞在方桌上晒太阳睡觉。 现在她也顺势往那上面一躺,所有景物都顷刻间倾斜,倒置,天完全压了下来。 她的胸腔和腹部也全都浸到了新鲜的冷空气里,舒服极了!
她看着天。 什么具体的形状也没有,就空了,要一直看进去,似乎蓝也不是蓝了,全都逼迫下来,又一律迅猛地往后退,她的目光总是追不上,但又似乎有更多的蓝涌动出来,她就这么追着看,眼睛愈发瞪大,从上面俯视下来,她的表情一定惊恐万状,仰面倒在荒地里,一个正在死去的女人。
蓝色突然晃动起来,被一些液体稀释了。眼泪充满她鼓胀的眼球 ,她使劲闭上酸涩的眼睛,将自己隔绝在暗处。
现在他在南边的城市,很难想象他在那些水泥楼宇间穿行的样子。 但是也可以想象----他走路的样子很“雄”,有种气势,背挺得很直,屁股翘翘的。特别是他的腰包挎在腰间,绕到身后,遮着一点臀部,侧面看更翘了!走动的时候,长发微微飘动,很象个黑人。 想到这里,她笑起来。他生气的时候有些吓人,突然间沉默不语,不接电话,虽然孩子气,可是倒不显得突兀——真奇怪!要是放在别人身上,她会非常难以忍受!而他却不一样……这是令人难以琢磨的谜,她一直没想明白。
她早上起床心不在鄢地跑步,一直在想他的事。 现在误解消除了,一下子松弛了下来。 应该睡会儿。她用棉衣袖口揩了下湿的太阳穴和眼角。 清晨到中午的这段时间过渡得不很明显,通常这时候起床在院子里坐着发会儿呆,和同伴们聊天,喝点牛奶。 到中午的时候吃午饭,然后开始工作,一直画到天黑;或出门走路。 晒太阳就在这同时完成了。
现在出现了一段空白,她不要下楼去。 她将后脑勺抵住桌面,努力抬起下巴,眼睛四处搜寻,这个姿势使脑袋象个移动着的探照灯,身体懒洋洋的一动不动,但可以将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。 虽然是倒着的,可是更加别致。 她有种异样的感觉,很突然,但很清晰,觉得这一秒钟他在静静俯视着自己,嘴角挂着一点笑,眼睛在很深的阴影里,但一定是在她的脸庞上聚焦。 她突然心跳得厉害,想自己其实是幸福的,因为心里没有空着,他填满了她。 这个动词有些色情,但她觉得很适合。 好多个日子前,他是那样俯身看着自己,一切都在朦胧之中。和现在完全是强烈的反差。 这个明亮的上午!一切都亮得耀眼,太透彻。但是,这天和地丝毫没有侵略性,这个露台被山岗,牧场环绕着,总不见什么人出没,也没有人突然出现在什么角落,鬼鬼祟祟地窥嗣。 她的身后是逐渐延伸进去,渐渐密集的宅子,古镇就在旁边。 可是这些关她什么事?天地之下就只有她自己,一个人。
猫轻巧地跃上桌子,挤到她的腿边。 她注视了这小东西一会儿,听见它呼噜呼噜的,小得象只棒球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,灰色的细绒毛逆着光,远看更象某种会移动的玩具。它钻进了她的袍子,挨着她的腿,寻找暖和的地方。她抬了抬头,看见它正背对着自己,舒适地趴在袍子棉质内里的褶绉间,小小的脊骨轻巧地耸立着。 它对她全然放心,这令她心动。 她小心翼翼继续保持原先的姿势。
有点热,也许长棉袍和袜子的缘故。 也许是太阳。 没有什么可以打搅一场睡眠。 但她眼前老晃动他的样子,潜意识里面,她觉得睡着了会太遗憾,何况她醒着,完全袒露在太阳之下。 空气被某种无形之物切割成一些片和块状,在她的身体边沿轻柔地摩擦,象是他的手指。 他就是这么温柔地抚摸自己的,现在,他全部融化在这无边的空气里,每一阵抚过皮肤的颤动,都无不是他。 是的,他安静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,然后羞涩却果断地充满了她。现在,他又回来了,象最开始的某个时刻。 她仰望着他的面庞,在深蓝色的天幕下面,他的脸象木刻那样清晰,线条坚硬,但目光清澈,鼻息象婴儿一般温柔。 他黝黑的长发飘散,麦子似的肤色在阳光下散发出金属光泽。 她总是睁着眼睛,仔细盯着他的脸看,她说不清楚他脸上哪一部分令她迷恋。 深色的嘴唇,胡须?它们常常紧闭,但一旦笑起来,他的牙齿洁白,是孩子式的笑容!那么也因为眼睛?但她往深里看去,却总是无法将他的目光完整地接住。 好象每当她就要接近他的时候,总是有一只无形中伸来的手臂将她拦截了,阻隔了。 也许是神的胳膊,使她永远不能抵达他那里。 但这种时候,她总是会在某种突来的遗憾和脆弱中窒息,他将她还原成了一具平凡的激荡的身体,鲜艳,充满水分和热度。他让她相信没有被阻隔,他在,她可以完全把他看进心里去……也许是桃红色的袜子有些奇特,她喜欢看它们包裹住双腿。 在亮光下,它们更加鲜艳夺目。 那天的记忆,就全是这亮丽的桃红色,金黄色和深蓝。
他能看到就好了!......在他的俯视下,她的十指,象某种奇异美丽的生物。有时收紧,有时全部开放,象一只海葵。不等那只伸出的手臂出现,她就要超过它,或许就什么也不说,静静地看着它,直到它遁去……
猫一直蜷缩在她的双腿间,现在,它警觉地支楞起耳朵,好奇地盯着她身体的阴影处。 这具身体是一片起伏不安的山丘,象是表演一种奇异的舞蹈,只是那种温热和柔软渐渐被一阵阵加剧的热浪和悸动所取代。 它不安地朝有亮光和透得到凉风的外面挪动身体,灰绿色透明眼球里面那两根细小的瞳孔变宽了,两只眼睛又大又圆, 这使它原本小小的脸突然变得更加娇小, 甚至有些神经质。
当她回来,在绝望中忘记一切,不顾一切地晕眩时,小猫终于惊恐地跳起来,远远地。 就象一枚小小的子弹。 是的,她听见了猫的绵软无比的叫声,真切而又恐惧……
然后一切都静止下来。 阳光暖洋洋的,整个天穹在她面前铺展。 她浑身被一层细密的汗裹住了。 有一阵凉风毫无声息地穿过,似乎还进入了她的棉袍,穿过她松开的双腿。 她从睫毛缝隙间看见天空依然深蓝,象一块巨大的晶体,静止不动。 她想抓住身边的什么,但是没有,手掌触到的是干燥粗重的木板,温热的。 她保持着不动,倾听身体里面的声音……
突然猫又轻轻叫唤了一声。她偏头朝那叫声看去,那灰色的小生物就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地方,身体还保持着某种轻微的紧张。 它正偏着脑袋静静看着自己。 眼神专注柔软,但灰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,像通常的小动物那样。 透明的灰绿色眼球象两粒宝石,在太阳光下充满水样的物质。 它偶尔偏一下脑袋,眼睛就落在阴影里,变成纯正的绿色,瞳孔狭长。
她们互相对视,都渐渐平息下来。
那个午后,这头小小的灰色猎豹,一直安静地匍伏在她的脚边。
……
“完啦?!”他有种奇怪而难以置信的笑,带着一丝坏坏的神情。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。
“完啦!”她吐了一口气。
他们一直都带着笑讲这件事。 有时她眉毛扬一扬,瞥见他一脸专注,认真的样子。 这也是鼓励她能坚持叙述完的原因之一。
“那只小猫就是我。”他最后总结道。
“我就是这只猫。”
2008-2-20
猫小灰 摄于云南 2007